孙若风：如何让乡村游客慢下来、静下来、放下来

让乡村游客慢下来、静下来、放下来

文/ 孙若风

（武汉大学博导、中国人民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、全国旅游标准化技术委员会主任、中国建筑文化研究会副会长）

原始崇拜始于自然崇拜，几千年过去，自然山水仍然是不会过气的偶像。在我们在这个长期以来以“天人合一”为理念的国度，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走出自然，而且，一代代人经过缘物兴情的审美训练，无论是在理念上还是方法上，对自然更加向往，在方法上也更有心得。而乡村游，就是这种现场教学的课堂，乡创从业者，是麦田里的守望者。

乡村旅游业态丰富，消费需求多样。但就大多数情况而言，要让游客像乡村自然山水一样慢下来、静下来，并且把各种精神负担放下来。游乡村，不是简单地走完一段村头进、村尾出的路程，而是一个心态转换的“入戏流程”。乡村文化产业、旅游业项目，就是传导自然节律的媒介，从业者的工作，是把游客带入这样的磁场，完成自然的接力，“当大自然的搬运工”。

首先，在节奏上让游客慢下来。慢是旅游的根源，也是旅游的本质体现，只有慢，才以得到休闲、放松，体会逍遥、自由，让终日暴走的身心有一段休憩。慢，不是拖拖拉拉、慵懒散慢，而是符合天地万物和人体运行的正常律动。人体的内在律动，会受到纷繁世界的干扰，工业化、城市化时代尤甚，信息化的“唯快不破”，更助推了这种趋势，提速再提速，使快成为一种压迫性的生存状况。返回乡村，重温自然的节律，日月缓缓升落，花有花之期，草有草之季；这里的生产、生活按照大自然的方式，在不徐不疾中运行，日出而作，日入则息；乡土文化也是这样的形成的，天长日久中有所累积，也有所耗散，与村边小河一起保持着平静的面貌。慢是时间和心境的投入，是审美的必备条件，唯有从容进入乡村场景，沉浸其中，相契无间，才会融入慢的旋律，在慢中领悟自然的妙趣横生，也领悟与山水同为大地生灵的浪漫与温馨。

乡村文旅项目，要想方设法为游客慢下来创造条件。旅游心理学表明，最令旅行者心动是启程前的计划和期待，即便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，最有魅力的也是做出决定的那一刻。游客到乡村的计划与期待，就是慢下来，怎能用短促的时间简单打发呢？近年来，为把游客留下来，主要是在增加旅游内容上下功夫，特别是增加文化活动和生活服务。实际上，除此以外，还应考虑从环境上、氛围上，给游客以引导与暗示，让游客变得从容不迫、气定神闲。要让游客慢下来，乡创从业者首先自己要先慢下来，不能急着赚快钱，不要把自己的心浮气躁带到生产、经营过程中，让游客在慢工出细活中，特别是在匠心运作中，体会到从来者对当地生产生活的深扎、沉淀、酝酿和呈现。

其次，在环境上让游客静下来。静也是旅游追求的目标，由景静到心静。乡村的自然环境的幽静，生活的宁静，村民的静气，将观赏者、游客带入静的氛围。中国哲学主张心体合一、神形合一。安静的环境带来安静的心境，安静的心境又有益于身体的健康，即扁鹊说的“心乱则百病生，心静则万病息”。静心、静神、静气，也是审美的条件，尤其是文学艺术创作，刘勰在《文心雕龙.神思》说：“寂然凝视虑，思接千载；悄焉动容，视通万里”。从《诗经》，到汉乐府，到唐诗宋词元曲，从音乐到绘画，由乡村环境之静转向人心之静，构成我们中国人熟悉、亲切的“意境”。

如果说目前景区在旅游旺季人满为患，很难让游客体会到静的境界，那么，乡村则有这样的优势。当然，这也是开展乡村游的必备条件。要是乡村游无法提供宁静的环境，那么，游客除了看看乡村建筑之外，很难有其他收获了。而真正具有建筑典型性的乡村又有多少呢。事实上，即便是这样的乡村，也很难有持续的吸引力。

第三，在心态上让游客放下来。旅游就是“生活在别处”，换个地方换个心情，放下工作，也放下精神负担，给心灵放个假，把紧绷的神经发条松一下。特别是在城市病日趋严重的情况下，解决焦虑问题已经成为政府的一个严重焦虑，要让居民从冗繁的挤压和情绪困扰中解脱出来。“能婴儿不”，这是《老子》发出的千古之问。乡村环境，特别是自然环境，正适合游客这样的精神需求，放下压力，像婴儿一样无所挂怀，清一分，则慧一分。

现在一些乡村游，特别是古镇游，舆论批评商业气息太重。这显然不利于游客“放下”如果总是让游客算计物质上得失，而且全国各地景区都是清一色来自“小商品批发市场”，让与当地特色文化没有关系，怎能在这些时候做到精神上的超越呢？乡村游、古镇游当然要有商业，我们还要特别让游客把当地的农特产品带回去。关键是这些产品产生这片土地，与这里的自然联系在一起，是这里自然的“标配”。另外，乡村民宿中出现的奢华之风也不可长。这是一种与爱慕虚荣的生活观与消费观联系在一起的世俗心态，争豪斗富与乡村的质朴自然更是格格不入。乡创产业要帮助游客找回纯净、淳厚，物我皆忘，坐观自得，从物欲的压迫下解脱出来，而不是让游客陷入更深的世俗泥淖中。

慢下来、静下来、放下来，互相关联，是审美的基本态度和方法，也是养生的不二法门，因为中国文化从来主张形神合一、心体合一。行色匆匆，是赶路的人、心急的人、心里有事的人，不是旅游的人，不是审美的人。慢下来，人就由外而内地安静了，才有可能冷静观察世界，体验世界，才有可能进行审美创造，也就是“火要空心，人要虚心”。这种在日常表述中称作“清静”的词，古人还称为“虚静”，而且始终是哲学、美学、养生等理论的核心，可以追溯到周厉王时期的《大克鼎》的“冲让厥心，虚静于猷”。这一理论很早就用于审美创造中，而且与自然山水相关。汉末以后审美意识自觉，山水诗、山水画勃兴，寄情山水的文学艺术家都有慢、静、虚的功夫，兰亭雅集和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就是这样的成果。陶渊明在乡村写出的“悠然见南山”，一个“悠”字写出了慢、静、虚的境界。今天的乡村文化产业和旅游业，就是要在乡村寻找到这样一个角落，让消费者和游客获得视觉、听觉、味觉、触觉的全方位、沉浸式体验。

向往自然，乡村是最好的课堂，远山近水是最好的老师。当前乡村振兴中，生态振兴是一项重要任务。实际上生态保护还可以做得更积极些，特别是通过乡创项目，丰富生态文化，把绿水青山转化为产生经济效益和审美效益的金山银山。为此，乡村必须是有山水，而且是真山水，活山水。在当前的乡创中，要避免以下倾向：

一是缺山水。对于游客来说，山水是乡村的第一吸引物。在乡村做文化产业、旅游业，并用文化赋能相关行业，当然要百花齐放，多种业态、风格并存，但都不能破坏生态，不能有影响乡村风貌的大体量建筑，乡创的项目要从社会的整体期待和绝大多数消费者心理预期出发，与当地的自然风光、自然趣味相适应，不要成为绝缘于乡土的孤岛。不是每个项目都要专做山水文章，但不能忽视山水的存在，在乡村搭台唱戏，不能无视乡村的山水场景，不能与乡村的自然底色格格不入。

二是伪山水。村庄不同，地气不同，山水也不同，即便是同一座山梁同一条河流，山是横自成岭侧成峰，水是深浅曲直随物附形。做乡创产业，也要因地制宜，不能生搬硬套。别的村子做油菜花海，你可能适合做的是桃花林；城里的小桥流水是模拟乡村的，乡村再去模拟城市风格的桥栏、廊道。这已不是柏拉图说的“模仿的模仿”、离自然更远的问题了，而是典型的“在咖啡里找啤酒”。

三是死山水。从“眼中之竹”到“胸中之竹”，到“手中之竹”，要经过创作转换，古代画家已认识到这个规律，今天乡创也应如此。不能没特色，特色来自山水的本来面貌，也来自乡创者的独特观察与理解；不能没感情，山水的水灵来自观察者和表现者的心灵，山水的意义来自审视者的赋予，要让欣赏者、消费者与自然亲切对话，意与境，两相家；不能没创意，既有打动人的审美力量，又能满足消费者对产品的功能性、物质性的需求。

今天围绕乡村开展的乡创，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，应该从审美对象的特征出发，顺应今天消费者的需求，摸索规律，求新求变：

——向自然请教。古希腊时的亚里士多德认为，艺术可以而且应当模仿自然。文艺复兴时的达·芬奇认为“绘画是自然的合法的女儿，因为它是从自然产生的，为了更确切起见，我们应当称它为自然的孙儿，因为一切可见的事物一概由自然生养，这些自然的儿女又生育了绘画，所以我们可以公正地称绘画为自然的孙儿。”先秦是我国美学思想发展的初期阶段,也是自然美学思想发展的起始阶段.虽然在此之前,已有了自然审美的朦胧意识,但真正从美学的角度认识、理解自然,是从此时期开始的，孔子、老子都是从自然的方向打开了审美之门。在中国美学史上，一代代艺术家和理论家都把“师法自然”作为根本原则和方法，进而拓展到艺术、社会之美的领悟与表现。今天,向自然学习的方法并没有过时,这是游客的需要，也是乡村创客的路径。

——向前人请教。向古人学习欣赏和分享自然的方法，尤其是在审美创造与接受的经验。前人自对自然产生兴趣以来，一直在探索认识自然并且通过自己的作品分享自然的方法，各有心得，有些涉及到基本的规律和方法。今天的乡创从业者和乡村文化产品、服务的消费者，可以从中得到启示。比如孔子说到过学习诗经的作用，《论语.阳货》载：“子曰：‘小子何莫学夫诗！诗，可以兴，可以观，可以群，可以怨：迩之事父，远之事君．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’”《诗经》收集了来自各地的大量作品，其中有很多写到自然世界的事物，而且，以其中《关睢》为代表的诗歌，基本格式是先写眼前景物，由此起兴，表达作者的联想和情感，这就是孔子所说的“兴”，宋代朱熹的解释是“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”。无论是文人的诗词歌赋，还是民间歌摇，仍然采取的是这种面对自然的办法，而且沿用至今。今天的乡创产品，在处理与山水的关系上，与前人的山水诗画，本质相通，方法上可以借鉴，只是乡创有自己的特点而已。至于孔子讲到的“观”、“群”、“怨”（也可能是其他情感）、“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”等等，都可以体现在乡创产品和之中。

——向市场请教。如果说传统的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”常常是消耗性甚至是破坏性的利用，现在则是保护性、可持续的利用。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做乡创产业，包括做文化产业、旅游业，或者是把文化创意与相关产业融合，都要尊重市场和产业的规律。这体现在项目策划、创意的应用、产品内容与形式的结合、市场营销等各个方面。做乡村风光的文章，除了自然自身的内容，还要在融合乡土文化上下功夫，并且把准市场发展的趋势，特别是把准消费者的审美需求、接受方式，巧妙结合城市文化、时尚文化，让自然用新的方式走进大众，走进消费者。

今天的侈奢之求，是慢下来、静下来、放下来。站在乡村的门槛，临风听雨，与远山近水交流，与曾在这里观山观水的古人交流。每天的山水都是新鲜的，但又是一代代人情感叠加起来的，包括到此一游的客人。缘于我们骨子里的对乡村自然的向往，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会表现得更自觉和强烈，千百年来发生乡村的人和土地之是相濡以沫的故事，可能还只是开了头。“昔我往矣，杨柳依依；今我来思，雨雪霏霏”。乡村文化产业和旅游业，应帮助重返乡村的消费者和游客重建人与自然的链接，与慢为伴、与静为邻，与旷达为知己，让脉搏与自然同节拍，让呼吸与庄稼共起伏，走向山海，也走向更宽广的自己。

来源｜文创前沿